互联网就是这样,你刚明白一个事物是什么,肯定又换新东西了,很多东西都还在探索,比如流量与内容价值之间的权衡。
作者 | 石 灿
编辑 | 叶铁桥
5月中旬,国家广电总局公布了2019年度优秀网络视听作品获奖名单,知名主持人陈晓楠操刀的《和陌生人说话》位列其中。
陈晓楠在一个内部群里获知了这一消息,“获奖我觉得特别好,是一个挺大的认可。还不是单纯说因为是个官方的奖项,而是各个层面的人都看到了这个节目。”
节目播出后,她总是看到留言说,有些人找到了这个节目,一夜之间把第一季和第二季全看完了,还有人经常会催更。腾讯新闻出品的《和陌生人说话》已经不再默默无闻,经过两年的耕耘和积累,陈晓楠明白,“我们与受众之间达成的信任度是无价之宝。”
自从诞生之日起,《和陌生人说话》就与喧嚣热闹的网络节目不一样,说平凡,剖人性,道人情,讲人话。外表平静,内有波澜。在豆瓣上,第一季和第二季至今分别保持着9.2分和9.5分的成绩。
《和陌生人说话》制片人季业表示,他们一直很克制,对选题也很挑剔,“这个故事背后要有一定的话题属性,它与热点和大家关注的东西相关联,不能过于冷门和过于个体化。”
陈晓楠是这档节目的灵魂,她从来都顶着一头蓬松且柔顺的头发出现在世人面前,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微笑。人们被打动,不仅因为她的微笑,还因为她作为这档节目的主持人,时刻都保持着一种和善有力的访谈姿态,问题里充满了真诚的同理心。
2017年,作为凤凰卫视《冷暖人生》的著名主持人,她转身到了腾讯新闻,把这种和善有力的访谈姿态从电视媒体带到了互联网,在流量数据与内容价值之间寻找新的表达空间。
“刚到腾讯时,李伦( 腾讯网副总编辑)跟我说,要适应不确定性,开始还不觉得,后来在不适应中慢慢调整了。有时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,有时特别慢。”陈晓楠说,在互联网公司,没有人替你做主,每一件事都是从下而上的,现在我就深挖自己的灵魂,“到底你想做什么?你还能做什么新的东西?没人能告诉你,指望上司告诉你应该怎么做,不存在的。”
转型两年过去了,陈晓楠在腾讯过得怎么样? 刺猬公社(ID:ciweigongshe) 去跟她聊了聊,以下是她的自述:
揪着自己的头发成长
在腾讯这两年,我觉得这是我最深的体验:直到现在还在揪着自己的头发成长。
互联网就是这样,你刚明白一个事物是什么,肯定又换新东西了,很多东西都还在探索,比如流量与内容价值之间的权衡。
以前我在电视媒体做节目,拍摄剪辑完了,节目基本上就完成80%了,现在也就完成了50%,剩下的工作还要想着怎么传播。在取标题、选择内容时,我要从创作者角度去思考怎么讲好一个故事,还要从受众角度去考虑,我会不会被那样的标题吸引住。
整个内容制作流程延长了非常多,直到节目上线以后,它的长尾效应还在发挥作用。有时我会把它当成一个产品来看,既然是产品,就一定包含很多工业链条,但目的只有一个,你要在受众心里制造更多的影响力,让他们在这个节目里被触动到,甚至产生与别人分享的冲动,无论是一张海报、一个短视频、一个小段子,还是一个长视频。
《和陌生人说话》第二季还有两集就收官了,一共是11集,每一集播出之前都会比较期待,因为我们前面会做非常多的预热工作,包括取什么样的标题,用什么方式来推。
这也让我觉得每一集都是从零开始的,不是每一季从零开始,是每一集,在电视台牢靠的“约会效应”在互联网失效了,他们随时随地可以选择任何一档节目观看。我要把一个新事物放到一个非常喧嚣、信息庞杂的广场从零博弈。
一般在一集节目上线前,我们会有一系列的工作。我与别人访谈完,会和大家坐在一起,我把我热乎乎的体验先告诉他们,哪里最让我触动,哪里最鲜明最独特。我要让运营团队的同学知道我们制作团队为什么要选某个内容,我要告诉他们,我们制作团队的想法是什么。
现在不能光从一个作者视角说,我觉得内容很有价值,你们必须传播出去。你还得说服运营团队,让他们理解,他们才知道把什么传播出去,某个内容与受众有什么关联,观众有什么必看性。
这个时代一个人能够拿出20分钟、30分钟来看一个长视频,一定要下一个决心,他们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。长视频是个“奢侈品”,我一定要给他们购买“奢侈品”的理由。
我们是在做生命
做《和陌生人说话》,我们的节目主人公多是素人,没有名气,没有吵架,没有八卦,你凭什么让一个跟故事主人公素不相识的人看这个故事?这里面必须要有戏剧性、有张力、有思考价值,事实证明,生活的剧本远远比电影剧本戏剧性大得多,我们已经有几个故事卖了电影版权。
我自己在反复揣测,有趣度和关联性是我给到他们看《和陌生人说话》最多的两个理由,足以让他们觉得:这是什么事?我要去看一看,最后发现还与自己有关联。
像我们这一季做的第一集节目《菖蒲河老人情》,大家会觉得很离奇。最开始,我们三个年轻编导在北京菖蒲河蹲三个月的点,年纪轻轻的小姑娘,想要融入到那个群体里跟人讲话是很难的,尤其还要讲一些很私密的事情。我们反复觉得这个题材不行,特别好的是,我们没有放弃它。
三个小姑娘去了几十次,最后终于跟我说,有三个人愿意接受访谈。后来,编导把那三个人的大概情况写了,我觉得能成。
但如果我只是展现一个老年婚恋市场的残酷性和冰冷感,那没必要,我还是想知道这些表象背后有什么,是否找到与我们共连的情感开关,咔嚓一声就能打开的那个东西。
四个小时聊下来,完全和预想不一样,特别超出期待。我在正式访谈前半个小时,要忘记掉我是个访问者,我和他们就坐在那里聊天,聊一些很琐碎的东西。
我坐在那里,会被好奇度吸引,我想别人也像我一样,越来越多地看到自己。但最让我感动的是,从这里看到了人的生命感,大多数人都会经历暮年,生命有一个完整的流程,对于爱、对于孤独感的排解和追求,这都是一脉相承的。
受众在节目呈现的共有人性底色中产生理解,产生自我连接的时候,我就觉得它是一个特别有价值的东西。
以前我们说《和陌生人说话》是做人,我觉得现在更准确地说,我们是在做生命,我所呈现出来的事实,它们的主题全部都是生命。像我们这一季说到的PUA(搭讪艺术家),我印象最深的是我问那个小伙子,“你这样能找到爱吗?”他反问我,“怎么才能找到爱?”这让我思索,我们怎么去找到爱?哪一条路是通往爱的?哪条路根本不通往爱?
实际上,这个小伙子就因为PUA这条路不可能通往爱,就抑郁了,自己休学了一年,他觉得自己用虚假的人设去控制别人的心里,很容易得到别人的身体,他三个月就成功了,说明这招真的灵。但从此后,他就产生了巨大的虚空感,因为他知道那个人爱的不是他,他也不可能爱上一个爱上他虚假人设的人,可他又是一个想找到爱的人。
在这个矛盾的过程中,他彻底抑郁了,就回到家乡去见他那个最初的暗恋女孩。后来那个女孩没有选择他,他就去了反PUA组织。
这个事情除了给人警示之外,我更想让人们思索,我们怎么才能找到爱?这个青年小伙与暮年老年人寻找的东西都一样——什么是爱?生命有很多母题,不是生老病死,就是爱恨情仇,只不过它们用不同的方式与我们现在的生活产生连接。
每次寻找选题时,我都会问这个选题背后是什么,能从这里看到什么表象以外的东西,这个东西一定要很有嚼头。现在信息很庞杂,刁钻的角度很好,但对我来说角度不是那么重要,我想要深度,深度里头见广度。我们不会呈现所有的选题,普通人的琐碎故事很多,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值得别人花20分钟去看,但只要是我们呈现出来的,就一定是我觉得特别棒的。
《猎艳者》《菖蒲河老人情》和《我不是神女》这三期不能说超预期,就觉得它们给了我特别大的信心——这个体量的节目是有人看的,受众完全Get到了我们在说什么,尤其像《我不是神女》那期,它一直在微博热搜上8小时,三条热搜都关于它,后来很多自媒体都在讨论“精神暴力是什么?”
这期节目的故事很极端,但很普遍,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参与过精神暴力。当初在访谈摄影棚里,一个摄影师就跟我说,他就曾经干过这样的事。在大学时,会通过嘲笑他人来产生一种连接。这种普遍性可能就在我们身边,节目播出以后,很多人会联想到自己或身边人的经历,这也是一种连接,产生共鸣,一起思索。
做每一集节目我觉得必须要有意义,反正我是这样的,没意义还有什么劲儿?当然,你不能让意义先行,首先要有一个好作品,我们占用别人那么多时间,难道不应该输出一点有价值的信息吗?起码我们认为这个内容值得被看到。而意义是所有东西的魂,我还不想做一个没魂的东西。
但做这些东西我不是为了警示什么人,也不为了教育任何人,我觉得唯一的意义好像应该还是“听”。我们这个时代太快了,很多人会觉得他人是什么,他人就是什么,很容易给人打上一个标签,我们通过标签认识人,也通过标签把人放置入一个冰冷冷的世界。可我觉得他人里面应该有你,你里面有他人。
有两个词特别俗,一个词叫沟通,另一个词叫同理心。如果我能用一个好故事,让你去听一听这个人的故事,那就很好了,可能会产生很多化学反应,甚至是那种很温暖的触动,你会觉得,原来我们大家的生命体验如此相似。
我不仅希望它是一个产品,还希望它是一个作品
说起《无声合唱团》这期,无声合唱团背后是一个很具有争议性的群体,我们看过非常多的慈善救助节目,有些节目甚至有点作秀了,我非常怕这个选题陷入到这个窘境里面。
我刚拿到这个题时还在想,他们为什么要让聋哑人唱歌?是不是我们健全人觉得这样就代表我们对他们有所救助了?他们有唱歌需求吗?我们争论了半天,但我们做完预采,观念一下子彻底转变了。
带这个合唱团的人是两个艺术家,一个是画家,一个是搞摇滚的音乐家,他们都很成功,但都在同一时间走进了艺术生涯瓶颈期——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新的艺术震撼呢?一次,他们听到了一个聋哑人发出的蛮荒人声,就跑去采样。他们奔着一种艺术家做自己作品的心态,去到了一个偏远的聋哑学校。
在聋哑学校里,他们发现小孩被放在了一个类似于“世外桃源”的环境里,但他们几乎不能出来,因为很多人觉得他们很奇怪,老师也觉得他们出去后不安全,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被安置在封禁的学校里。
孩子们很自卑,两位艺术家让他们发声,会让他们觉得很为难。艺术家想赶紧采集完他们的声音就走,但艺术家产生了质疑,叩问自己,“我们到底要干嘛?”他们觉得自己那样做是在伤害孩子,一刻都不想留,决定一走了之。
就当他们离开时,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儿突然拽着他们发出“啊啊啊啊……”的声音,示意他们,孩子们是可以发声的。他俩眼泪一下就蹦出眼眶,这时他们才认识到,他们已经搅动了这些孩子的生活。他们要做点什么,但他们也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,他们就觉得自己不能走。
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,他们发现所做的所有事情只有两个字——陪伴。后来把孩子们带到音乐厅去做演出不是刻意行为,也没有必要,但他们就想告诉这些孩子,你们的生活还有别的可能性。
有一个事儿我特别受震撼。艺术家要教小孩发声,他们通过喉咙震动找到了共鸣,那种震动打通了心理上的幸福感,身体上的愉悦感。两位艺术家不是去采集孩子的声音来创作,而是还原这些孩子自己的创作,呈现了孩子们的真实状态。
谁主谁辅?何为完美?何为强大?何为弱小?这些小孩也许并不需要他们去这么做,但在这个过程中,他们所展现的那种原始的干净的生命感,是我们应该看到的。
那集节目要讨论的已经不是同情了。整部片子以散文式呈现,完全没有惊涛骇浪,但每一秒钟都很打动人,文字很难抵达那种感觉。我很珍视这个片子。
这个片子拿到了2019年度优秀网络视听作品奖我还挺高兴的,但不意外,我更觉得,在官方层面,在视频网站,在社交媒体,都被看到了,很好。
我总是看到留言说,很多人找到了这个节目后,一夜之间把第一季和第二季全看完了。还有人就来催更,但像我们这种体量就比较难频繁更新。但我们与受众之间达成的这个信任度是无价之宝。
我现在不仅希望它是一个产品,还希望它是一个作品,作品没有时效性,十年后再拿出来看,依旧有价值。
我需要生活的潮湿感
我特别感性,感性得一塌糊涂,但我也有理性的一面。
我在做访谈前会有足够的理性准备,比如准备一些骨架性问题,因为观众并不需要纯粹的感情泛滥,他们需要信息增量,在信息增量背后产生触动感。
我这几年一直在探索我与受访者之间的关系,后来发现,它就是一个做减法的过程。
我与毫无受访经验的普通人打交道,我和他们都是头一次见面,要在三四个小时里让他讲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,他们的困惑,他们的恐惧,他们的骄傲,你凭什么?这不是用我的职业技巧可以达到的,唯一能用到的,是我作为一个人,用我的真人去与他这个真人碰撞三四个小时。
我们老说自然、真诚,可这些最简单的词反而是最难做到的。
我还想做一个有趣的人,不是暮气沉沉的人,这里面包含了好奇心。
现在因为有孩子,我能在孩子身上看到特别多的东西。其实,小孩就像一张白纸,折射出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我跟小孩说话的时候,孩子会问一些你觉得不必要解释的话,我向孩子解释的时候,会突然发现,我是怎么想的,我特别想向孩子重点传递什么,我就会发现我在乎什么。
我发现我第一在乎的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,其次是有趣还是没趣。人要是活得特别死板,就特没意思。这要有强大的好奇心支撑,它会让你活得生机勃勃。
说得大一点,还是要有赤子之心。就是说,我还是会时常被感动。这不是矫情。我还需要生活的潮湿感,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干巴巴的。
潮湿感还来自于你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,有一颗“易感”的心。比如说我们派三个实习生去访谈同一个人,每个人带回来的细节都不一样,有的人易感,这个人的感知就特别丰富,能讲出很多故事来。
我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。我不一定要做很大的量,我可以把每一个节目的张力做到最大。有时候我会给自己信心说,大千世界,各种故事,永远超出你的想象,很多时候我会产生这种感觉:竟然就在这个时代里,应运而生了这样一种东西。
任何一个品牌在任何时代都有想要传达的主题,有的品牌想告诉你“我要超越”,有的品牌想带给人温暖,这些主题也是人性的几大母题,和我们节目里面体现出来的很多东西都相同,比如温暖的、有力量的、有光芒的、超越的。我并不觉得品牌植入节目内容会有所冲突,这种内容往往能给品牌带来比较正面的认知判断。
这给我很大的信心,如果有一天你点击到《和陌生人说话》,你还会被它吸引,还能产生情感共振,哪怕在夜深人静的某一刻,你被触动了一下,我就很满足了,就是这种连接。我挺希望别人能看到我做的节目的,我会把它们当成宝贝,特别怕它藏在深闺,如果它足够好,你得有足够的自信,因为传播的价值就在于抵达你的受众。